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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皇后和萧淑妃都灰飞烟灭了。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
  显应元年正月初六,王皇后的养子太子李忠被废为梁王、梁州刺史,武皇后四岁的长子李弘成为大唐储君。当年李忠被册太子,长孙无忌出了大力,假如王皇后不被废、假如李忠能顺利继位,长孙无忌无疑将能在扶保太宗、扶保高宗之后,成为三度扶立皇帝的大功臣。这也是他竭力阻止有亲生儿子的武媚正位中宫的暗箱理由。然而这个美好的前景,至此彻底破灭。
  二月十七日,在武媚册后时已经被追封为司空的武士彟又被再次追封为司徒、周国公。
  三月十七日,武皇后祀先蚕于北郊。
  四月十四日,高宗偕武皇后登安福门城楼,观玄奘迎御制并书慈恩寺碑文,这场典仪上的仪仗徒从之盛,是自魏晋以来佛事中从未有过的。
  大慈恩寺位于长安宫城,是李治做太子时就发愿为母亲长孙皇后兴建的寺院。这道御制碑文则完整地记述了建寺的过程之盛。从表面看来,关于这道碑文入寺的整个过程都显得慈悲不已,一片祥和,事实上却已经显出了长孙家族的末路气象——除了碑文制成当天,由长孙无忌向衮衮诸公宣读了一趟之外,其它的出头露面机会都由新贵薛元超、李义府、许敬宗给占了去。当长孙无忌站在台上做一部读稿机,念着高宗感怀母恩的字句、回忆小外甥发愿建寺时的温驯听话,想到曾经的权倾朝野,体味现实中长孙家族的处境,这可真是绝顶的讽刺,长孙无忌又该有一种怎样的悲凉。长孙皇后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哥哥能远离权柄,使长孙家族能够绵延长远,如今看来,是将要成为泡影的了。高宗之所以还没有立即动手,只不过是因为长孙无忌入主中枢三十余年,枝繁叶茂,刨坑断根的工作需要时日而已。
  而此时,站在安福门城楼上的武皇后腹中已经怀上了她的第三个儿子,这一切都显示着李治对武皇后的宠恋殊深。照常理推测,所有的人都认为,如今皇宠隆重的武皇后家族,将要取长孙氏而代之了。然而武皇后却并不着急。
  九月十二日,武后制《外戚诫》献于高宗。彰显自己并不在乎提拔外戚的意思之余,话里话外似乎也敲打着长孙家族。
  同年,十一月初五,武皇后生下了她的第四个孩子:三子李显。
  
  这时候,高宗对新晋信臣的宠任已经到了极端的程度。洛州女子淳于氏有美色,却是个杀夫疑犯,由于案情重大被送押大理寺。可是正所谓没有最猛,只有更猛,李义府居然毫不在乎淳于氏的光荣历史而看上了她,硬让大理寺丞毕正义直接送进自己府里纳之为妾。这事被大理卿段宝玄一本奏上朝廷,高宗稀奇之下命人调查。李义府怕事情闹大,为了封口硬是逼着堂堂四品官毕正义上吊自杀。这样一桩奇案,高宗居然在“知之”后,满不在乎地“不问”了。
  这样的枉法纵容,当然是因为李义府是个得力的助手,正所谓人有人路蛇有蛇道,敢于这样胆大妄为不按规矩出牌的也可算是非一般人材,难逢难遇。常言有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高宗就是这样一位欲成大事的人物。只要李义府还肯听指挥,一切都好商量。高宗是要留着他派大用场的。
  就在同一年,拔除长孙无忌“同党”的行动开始一步步进行。
  看着这样的形势,大约是出于背水一战的决心,长孙无忌的姻亲韩瑗向高宗上书,为禇遂良喊冤了。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老臣派吃了一场又一场的大亏,却仍然没有弄明白高宗心头的大忌,还在絮絮叨叨他们“先朝老臣”、“扶立陛下”的功绩:“社稷之旧臣,陛下之贤佐。” “陛下无故弃逐旧臣,恐非国家之福!”
  不用想了,原本是哪里跌倒的,还要继续在同一个地方摔下去。这样的对白听在高宗的耳朵里,后果可想而知。“上不纳。”韩瑗试探不果,知道结局将不妙,再次要求“归田里”。又是“上不许。”
  高宗是绝对要让韩瑗闭嘴的,但是岂能让他走得如此干净,还反过来给自己这个皇帝戴上一个“无故贬退旧臣”的名声?果然,没有多久,许敬宗和李义府就出手了。两人一齐上奏,诬陷韩瑗、来济与外放的禇遂良勾结,想要图谋不轨。奏章一上,高宗全本照准。韩瑗背着罪名,从锦绣长安被贬出京城,做了振州(海南三亚)刺史,来济则贬为台州(浙江临海)刺史,禇遂良加贬为爱州(越南清化|)刺史,可怜的王皇后舅父柳奭加贬为象州(广西象州)刺史,长孙无忌的表弟高履行也由堂堂太常卿驸马都尉贬为益州(成都)长史。
  可怜的禇遂良英雄末路,怎么也想不通当年那个泪流满面的小皇子怎么会薄情如斯,他仍然一厢情愿地骗自己说所有一切都是武皇后蒙蔽圣听。来到边陲小城后,他给高宗递了最后一份正式的表章,满怀深情地回忆:“往者濮王、承乾交争之际,臣不顾死亡,归心陛下。”“ 卒与无忌等四人共定大策。及先朝大渐,独臣与无忌同受遗诏。陛下在草土之辰,不胜哀恸,臣以社稷宽譬,陛下手抱臣颈。”哀求这位曾经抱着自己脖子寻求安慰的皇帝,自己已经是“蝼蚁馀齿,乞陛下哀怜。”
  然而正如前文所说,这样的旧事越是重提,高宗厌恶之心就越是强烈。禇遂良终于无声无息地死在了遥远的爱州。
  大清洗的暴风雨,将要席卷大地。
  而此时的长孙无忌,却已经完全没有了还手之力。他知道自己将要走入深渊,却只能躲在家里著书立说,眼睁睁地看着外甥调整军政棋盘,安排自己的悲惨末日。
  
  显庆四年初夏季节,最后收网的时候到了。和从前一样,白脸例牌是武皇后唱的。“敬宗揣后旨,阴使洛阳人李奉节上无忌变事”,诬告长孙无忌将要谋反。然而就在明说“揣后旨”的同时,史书也留下了一段暗地里意味深长的君臣对白。
  高宗看过许敬宗的奏报后做大惊失色状曰:“哪有这等事!我虽然素知舅舅被小人蒙蔽,但据我想来,舅甥骨肉,最多也不过就是生些小疙瘩,哪里就会造我的反?”
  许敬宗是个明白人,立即大唱赞歌:“陛下实在仁爱,然而长孙反迹已露,陛下若还是不忍,亦非社稷之福。”
  高宗立即顺梯子下,连为长孙无忌多一句辩解都不曾说,就迅速流下廉价的眼泪:“我家门不幸啊。我的亲姐妹高阳公主曾经谋反,如今舅舅也干这种事,我可真是愧对祖宗,这可如何是好?”
  许敬宗道:“房遗爱口乳臭,与女子反,安能就事?无忌奸雄,天下所畏伏,一旦窃发,陛下谁使御之?今即急,恐攘袂一呼,以啸同恶,且为宗庙忧。陛下不见隋室乎?宇文化及父宰相,弟尚主,而身掌禁兵,炀帝处之不疑,然而起为戎首,遂亡隋。愿陛下决之。”
  高宗还要做戏做全套,仍然满面犹豫不忍,还让许敬宗继续去审。然而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面对舅父谋反这等大事,好心肠的外甥既不换主审官,更连亲眼看看疑犯的俗套都免了,真实孝友程度已是路人皆知。于是,仅仅过了一夜,许敬宗就回来了,顺便要求坚决逮捕国舅爷。
  
  
  高宗心花俱开,干脆也不绕弯子了:“舅果尔,我决不忍杀,后世其谓我何?”——李治同学毕竟是读过书的人,行动要顾惜三分脸面:我要是杀了舅舅,后人会怎么说我?
  为头儿找借口,那是做臣子的本份,许敬宗口才便给,从汉文帝舅舅自杀直说到王莽、司马懿篡位,总之栽派了长孙无忌一头“忘先帝之德,舍陛下至亲”“欲移社稷、败宗庙”的脓包。
  话说至此,高宗觉得台阶已经足够了,也就省去了舅甥临别见面的套路,直接就照准了许敬宗的意见。
  在皇帝的“亲自过问”下,一桩国舅谋反的大案,几天之内就草草结了案。
  四月,高宗正式下诏,免去长孙无忌太尉之职及封邑,贬为扬州都督。他倒是仍然没忘了表现“仁厚”,特地给了这位舅舅准一品的物质供给,却偏偏将他丢在了偏远的黔州(贵州彭水),而且还派了兵士沿途“护送”。
  大树终于撼动。
  树倒猢狲散。
  长孙无忌被贬后,整个长孙家族都迅速崩坍。六月二十二日,高宗下诏改《氏族志》为《姓氏录》,列皇族与后族为第一等大姓,朝中所存五品以上官均为士流。从此,士族出身即等于能把持朝政、仗着血统就可以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好光景一去不返,科举取士、只有赢得皇帝的青睐才能争取出头天成为主流。
  七月,长孙无忌在遥远的黔州、柳奭在象州,先后被迫令自尽。
  长孙氏,一个绵延三朝的皇族世家被清洗干净,就连高宗同胞妹妹的丈夫也不例外。
  夕阳西沉之后,天际只剩残照胜血。
  对于长孙家族覆灭的真实原因,无论文人如何评论、如何为高宗洗白并全盘栽在武皇后身上,多数却只能被小民百姓听信,而真正身为皇帝的人方能深知其中三味。正因为此,若干年后高宗亲自批准长孙无忌尸骨归葬昭陵,孙子元翼袭封。此后唐文宗也忍不住叹息说:“每览国史至太尉无忌事,未尝不废卷而叹。”
  
  不但真正君临天下,而且还把不顺眼的人都扫荡干净。高宗心情大好。
  事实上,这位在后人眼中看来“仁柔”的皇帝,也确实有非凡才干。高宗虽然从未亲历戎马,却能在扫荡顾命老臣的同时,还维持了朝局的安稳,且能在这样“没有硝烟的战场”中还腾出手来调兵遣将,经略边疆,利用各种时机开疆拓土,并屡有斩获。——先击高丽、百济,又灭西突厥,唐军所到之处,西域诸国都俯首听命。
  就在顾命大臣及诸老相纷纷落马殒命、残局扫清的当年,显庆四年九月,高宗清点疆场战果,颁下诏书,将几年间收伏的周边邦国统统并入大唐版图,“以石、米、史、大安、小安、曹、拔汗那、北拔汗那、悒怛、疏勒、硃駒波等国置州县府”,数量竟多达“百二十七”。(石国:今乌兹别克塔什干;米国:撒马尔罕南部……)龙朔元年六月,又“以吐火罗、嚈哒、罽宾、波斯等十六国置都督府八,州七十六,县一百一十,军府一百二十六”……
  攘外又安内的高宗,一面尽情品味真正君临天下,傲视宇内的绝佳滋味,一面也开始了栽培接班人的准备工作。
  同年十月,高宗为武皇后的长子、皇太子李弘“加元服”。加元服,就是宣布成人的冠礼了。于是,年才八岁的小小李弘就“成年”了,他穿戴上特制小号的九旒九章衮冕,象个包得严实漂亮的小偶人一样。从此,他有了代父亲监国理政的权力。
  小娃娃的成人礼举行之后的次月:闰十月,高宗就开始了训练课程。大约是为了锻炼宝贝儿子的独立能力,他带着老婆武皇后和其它的儿女(不用想,这些儿女里绝不包括废太子李忠和萧淑妃生的二女一子,由于李治一生儿多女少,因此事实上此次随从的只有儿没有女),摆开仪仗,浩浩荡荡地去他的东边宅子洛阳度假了。
  八岁的李弘穿戴着监国太子的衣冠,在一群宰臣的簇拥下做小大人状送走了父母。送别时光顾了场面热闹,他也还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送了也就送了,等到热闹完了,转身一看,爹妈兄弟都不见,小朋友嘴巴一咧就开哭,一帮子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大臣们一点招都没有。
  高宗和武皇后听说这个消息,心疼儿子,想想也是太急于求成,当即下令把李弘接到自己身边来。一家人喜喜欢欢地齐赴洛阳。军国大政么,仍旧还是高宗一把抓。
  这个冬天高宗的心情是非常愉快的,除了共聚天伦,前方也传来了一串好消息。薛仁贵在高丽前方传来捷报,疏勒(今新疆喀什)、硃駒波、谒般陀(今塔什库尔干)三地叛乱也被苏定方迅速平定。
  正月,苏定方赶赴洛阳献虏,当司法官要求诛杀叛乱头子都曼时,苏定方请求道:“我曾经向都曼许愿说保他性命,都曼才敢投降的。请皇上保全他。”心情大佳的高宗当即应允:“朕屈法以全卿之信。”(为了保全你的信义,我宁愿格外“屈”法)叛臣已沦为阶下囚的一条贱命,再加一句话,就将一员悍将收买得感激涕零,从此越发肝脑涂地,何乐而不为!高宗驾驭摆弄臣属的技巧实在不容小视。
  
  四海升平,宇内归心。此时的李治一定已经打心底里摆脱了父亲功业留给自己的阴影。大唐第一家庭遂于正月二十三日从洛阳启程,前往山西太原那个李唐王朝的“义旗初举之地”。在太原留守李渊离开此地四十三年后,他的孙儿李治,终于带着武功可与父祖相比美的自诩,返回了太原。
  二月初十,车驾抵达,十五日,李治就大宴赐赏百官及诸亲、并州官属父老。又曲赦并州及管内诸州、祭祀高祖从龙功臣、功臣子孙及大将军府僚佐以下见存者赏予官爵。寻常士卒则赐钱物,八十以上的授刺史、县令头衔。其它功臣子孙升官两级。
  闹嚷嚷的衣锦还乡节目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在祭祀李渊故宅时,高宗下令以武士彟、殷开山、刘政会“配食”。将武皇后的父亲摆在了所有开国功臣至尊至贵的位份上。
  配食妥当,武皇后便正式以“家族明星”的状态闪亮登场。她以皇后的身份在朝堂上大宴远亲旧邻,颁赏内外诸亲及从行五品以上官员。高宗也很愿意为心爱的老婆增光添彩,还额外下诏,皇后故乡的官员各加勋级;所有参加皇后宴会的人,哪怕是当年踮着脚才能够得着的八杆子亲戚邻居都额外多收到了一份皇帝的重礼,最高的达到帛锦千匹;皇后故里八十以上的女子,除了赐财物还加授正五品的郡君头衔。
  忙完皇后的家务,高宗于三月初八在晋阳城西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并亲领群臣登阁观礼。
  前后热闹了近两个月,高宗一家才于四月初八离开并州返回洛阳。在洛阳城新落成的合璧宫里度过了一个清凉惬意的夏天。
  
  
  
  并州城中发生的一切,毫不掩饰地向天下人宣告:经历了夫妻合力铲除旧臣的风起云涌,又有了夫妻父子水乳交融的情谊,武皇后如今在皇帝心目中已经拥有至关重要的地位。
  武皇后所得的宠遇看在天下人的眼里,当然也看在废太子李忠的眼里。现在他已经二十岁,在房州做刺史(房州真是个好地方,是收容废太子废皇帝的首选吉地。若干年后,中宗李显第一次当皇帝,被老娘亲炒了鲜鱿,也被送到那儿)刺史。年纪越大懂的事越多,他对于自己的处境也越来越感到恐惧。联想到史册中历代废太子的下场,他每时每刻都活在风声鹤唳中。对于这位废太子,武皇后虽然情面上做得很足,但在李忠的眼里看来却是加倍的恐怖。他害怕继母会对自己采取非常手段,于是平日经常穿着女人的衣服生活,以随时防备他想象中可能随时光临的刺客;每做一个梦都要反反复复地卜问吉凶。更糟的是他还时常悼念柳奭与韩瑗,这样的表现,当然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还想当太子”这上头,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高宗和武皇后避暑之后刚刚从洛阳返回,就有人来汇报李忠的言行。经过御史大夫等人的调查,情况属实,李忠的命运可想而知。显庆五年七月,高宗颁下旨意,将李忠废为庶人,徙居黔州(贵州彭水),关进太宗朝废太子、高宗同胞亲兄李承乾幽死的那座宅子。这位年青的皇子与他的伯父同为废太子,最终命运却比前人还要不如。
  
  同年十月九日,高宗将丈母娘代国夫人杨氏改封为荣国夫人,品第一,位在王公母妻之上。杨氏当年在诞下武媚时一定曾对女儿的性别百般抱怨,如今这位曾经因为没有生出儿子而被继子欺辱的老太太,却终于因为女儿而在八十三岁的时候,成为天下仅次于皇后的贵妇人。
  做为锦上添花的内容,武士彟与相里氏生的儿子武元庆升宗正少卿、武元爽升少府少监,堂兄弟武惟良升司卫少卿、武怀运升淄州刺史。
  这等皆大欢喜的事情,自不免要多多庆贺。荣国夫人便在家中置酒行宴,杯觥交错酒意微醺,老太太左顾右盼喜上眉梢,话儿也就说得轻佻了:“若等记畴日事乎?今谓何?”(你们这些人,还记得当年怎么待我们母女的么?如今靠了我们才有今日,感觉又怎样?)
  荣国夫人满心以为眼前的武氏兄弟会象并州城里的武家亲眷那样猛拍马屁,谁知武氏兄弟中竟没一个肯凑趣的,竟然回腔道:“幸以功臣子位朝廷,晚缘戚属进,忧而不荣也。”——我们都是功臣之子,靠的是父亲的余荫,与你的女儿有什么关系?(就凭你女儿那样的经历),若说我们是靠她的裙带当官,只会让我们觉得丢人现眼忧心忡忡,一点光彩也没有!
  其实,武氏兄弟说得也不是全无道理。武士彟被高宗封为开国第一等功臣之首,按授功臣子孙官的诏书所云,“其家见在朝无五品已上官者,孙及曾孙擢一人授五品官;若先有四品五品官者,加授子孙第一人两阶;若三品已上,加爵三等。”然而由这番对答可以看出,当年武士彟死后,当家理事的武氏兄弟给杨氏母女的难堪该有多离谱,以至于养成的恶劣习惯直到妹妹当上了皇后、让他们进入士族,他们仍然改不过来。酒喝多了就是一定要误事的。武氏兄弟这次肯定是喝得太多,他们将要为这片刻的口头上风付出惨重的代价。
  荣国夫人一团高兴,竟得了这样露骨的回答,而且还是在亲眷齐聚的场合,简直剜心割肺。怒火中烧的老太太立即进宫将整件事告诉武皇后。
  武媚的反应可想而知。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虽说是正需要外戚信臣相助的时候,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更何况这帮人既没有“外戚”的自觉,那又谈何相助于己?只怕是不但帮不上忙反倒要找麻烦。
  于是,武皇后向高宗上表,表示不想眼见外戚坐大,请求让自己的家人远离中央机关。表章一上,高宗大喜过望,不但照准,而且还进一步认定皇后贤德。随即,新的人事安排出台了:堂兄武惟良外放始州(今四川剑阁)刺史、异母兄武元庆外放龙州(广西龙州)刺史、武元爽外放濠州(今安徽凤阳东北)刺史。
  武氏兄弟被贬斥,于他们自己固然是惨遇,但对于武皇后在高宗心目中的地位来说却是一个利好消息。皇后对外戚不假辞色,看在经历了长孙无忌事件后的高宗眼里,实在是颇令他欢欣鼓舞。
  在高宗对武皇后的啧啧称赞声中,武氏兄弟怆惶离开了繁华的长安城。他们终于明白当年那个小女孩如今的能量。当他们终于有了这个认识之后,想起当年的薄情就更是心胆俱裂。武元庆刚到龙州就忧病而死。果然,武元爽在濠州任上工作不慎偶有挂误(高倍放大镜下哪有不误的道理),很快又被流配振州(海南三亚)并死在了那个荒凉的所在。
  
  武氏兄弟的一席话,毁了自己的性命前途,却也产生了一个另类的效果。高宗彻底地对皇后放了心,从此真正向她打开了权力的大门。
  李唐皇族有一个家族遗传病,从高祖开基到哀帝被害,此病一直在困扰这个家族:风疾。事实上,风疾是一个笼统的中医称谓,从中风到痛风到风湿,都有可能被称为风疾,历史上东吴大帝孙权也是因风疾而亡。但从李唐皇族的症状表现来看,他们的风疾很象是出在心脑血管方面,轻者象典型高血压,重者象偏瘫中风。现在它也缠绕上了高宗。而第一次发病,正是在贬退武氏兄弟之后不久的显庆五年农历十月。虽不至瘫痪,却也晕眩耳鸣不能视物,严重起来恨不得拿头去撞墙。而高宗此后的人生,几乎一多半时间都不得不与这种疾病为伴。
  病成这样,繁重的日常政务处理自然也就难以为继。八岁的皇太子弘去年监国是个啥光景仍然记忆犹新,外戚如长孙无忌都靠不住了又何况大臣?皇族宗亲就更是高危嫌疑。高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的皇后武媚。武氏兄弟被贬,兄妹如仇敌,他完全不必担心皇后会将大权交给外戚,对于武皇后的才干,在夫妻同心铲除长孙氏的过程中已经屡有闪现,做为太子的生母,她自然是一个极佳的人选。何况只是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实际上掌管军队的将领、朝中的宰臣又全是自己一手提拔栽培,只对自己这个皇帝忠心耿耿,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百司奏事,上或使皇后决之。”高宗先是试探性地将一些事务交给皇后办理,结果武媚“处事皆称旨”,都符合高宗的意愿利益。高宗便放心地对皇后“委以政事”了。这时的武媚虽然还只是处理常务,但只能算是为皇帝分忧,并没有决策人事军政的大权。尽管如此,这些日常政务本也应是皇帝的权限,因此也足称“权与人主侔”。
  
  
  
  武媚虽然开始了她掌控朝政的第一步,但从真正掌握国家机器的角度来说,这实在是很小的一步,她虽然得到了代天子理事的许可,真正的权力却仍然紧紧地掌握在高宗的手上。高宗仍然强烈地渴望自己能够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希望能够有超越自己父亲太宗李世民的赫赫武功。他想到了高丽。
  文武双全的父亲一定是高宗心里的偶像兼最大压力。太宗亲征高丽虽然过程顺利,却迫于天时地利被迫撤军。而如今经过多年经营,眼看胜利在望,自己亲自去摘这个果子,岂不是现现成成地就办到了父亲没能办到的事?就在交代武皇后代理朝政的第二年(龙朔元年),高宗打起了亲征高丽的主意。为了给自己想象中的亲征造势,他还在三月洛城门大宴群臣及各邦使节,让众人观看了一场由他本人亲自谱写审定编排的军舞《一戎大定乐》。余音尚绕梁,高宗就于四月颁旨,“以任雅相为浿江道行军总管,契苾何力为辽东道行军总管,苏定方为平壤道行军总管,与萧嗣业及诸胡兵凡三十五军,水陆分道并进。”而他自己,则将亲自披挂上阵,“将大军继之”。
  旨意一出,满朝文武哗然。以皇帝如今的体格,养养病统观全局,手里捏紧对皇后及将相的遥控器就很不错了,亲身犯险上前线实在匪夷所思。当年太宗皇帝年青时多么英武,亲征高丽尚且拖坏了身体,眼前的这个已经有病在身的皇帝万一在条件恶劣的半道上犯起病来,岂不是要提前让大唐王朝更新换代?怎样才能让皇帝改变主意?当然做为妻子的武皇后是最佳人选。亲征诏书下发十四天后,武后在满朝文武的期盼下抗表上谏,劝高宗收回亲征高丽的念头。——可以想象,武后上表之前,其实早已在后宫中做了足够的商议,现今上这道官样文章,不过是给老公架一条方便的下台梯子而已。
  
  大凡人生色欲功名之名,除死方休。虽然病情反复加重,很多事情都交给皇后去办,但决策的权力仍然在高宗的手里。只要精神许可,他就要事无巨细地管个遍。文坛鬼才王勃就是这样倒了霉的:王勃文名出众,麟德三年( 公元666)应制登第,被授予朝散郎之职,年方十六岁,成为最年少的官员。初入仕途的王勃意气风发,一连向高宗皇帝进了两篇好文章:《宸游东岳颂》和《乾元殿颂》,颇受高宗的好评,于是召为沛王李贤的王府修撰。当时李贤与胞弟李显(时为周王)都在孩提,闲来喜欢斗鸡取乐,王勃少年轻佻,又趁着那一时倒运的兴致,写了一篇《檄周王鸡文》,结果被高宗看到。高宗认定这是在挑拨王子之间的感情,大约看到文章后又犯了头痛,大怒之下喝道:“此乃交构之渐!”不容分说下令将王勃赶出了京城。——仅从此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真正的权力还是掌握在高宗手里的。
   除此之外,高宗也只是把武皇后当成助手,他真正专心培养的,还是他的儿子、皇太子李弘。由于身体不好,高宗经常去洛阳疗养,每一次都是将军国大事都交由“太子监国”,让李弘留在京城。而武皇后的人生经验提醒她,必须紧紧地跟在高宗的身边。因此,她都会陪伴高宗一齐离开长安。由于这种种原因,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在此后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武媚最大的努力方向,都是牢固自己在高宗心中的地位,不给任何其它女人效仿自己当年故技的机会。做为这一努力的现实产物,龙朔二年(公元662)六月,已经三十八岁的武媚在长安皇宫中又为高宗生下了一个儿子。这是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也是第四子,更是高宗所有儿子中最幼的第八子。这位小皇子出生后的待遇同时表明了母亲此时的受宠程度:他被命名为“旭轮”,并于降生的当年受封为殷王,遥领冀州大都督、单于大都护、右金吾卫大将军。
  
  虽然武媚并没能得到在权力舞台上挥洒的充分机会,然而这时的她毕竟早已经开始参与权力,领略个中滋味,与历史上大多数终其生只知后宫天地的皇后相比,武媚已经大有不同。她在这些权力生活中增长了心机,学得了雷霆手段。有手段有储备的力量,就不可能一直憋着不用。此后若干年间,深宫中发生的几起事件,都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李义府由于在策立武后、击垮老臣的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得到了高宗和武后的宠信。虽然由于胆大妄为曾被流放过一段,却又在武皇后的关照下很快起复。等到龙朔二年,左相许圉师殉私枉法被人告发,高宗免去了他的左相职务,次年正月又任命李义府为右相,更彰显帝后对其的恩宠。然而李义府不够识趣,觉得自己很有功,皇上应该多担待,而且即使闯了祸皇后又会从中周旋,纳淳于氏一事就是好例子。于是他的胆量越发猖狂,买卖起官爵来,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他的榜样在前,李家的那帮荷花大少们更是无所不为。很快就闹得不成样子。
  物议汹汹,高宗也觉得太说不过去,就将李义府召来,非常和蔼地劝说道:“爱卿的子婿行为不谨,做了不少违法的事情,别人来告诉我,我都想法子为爱卿遮掩过去了。不过再这样下去也是不妥,你也该管管他们了。”李义府勃然变色,脸红脖子粗地反问:“都是哪些家伙打我的小报告?”高宗道:“你只消听我说这事就行,何必冲我追问消息来消呢?”李义府见皇帝竟不合作,也横了起来,不但不为家人的过错向高宗做任何道歉,反而掉头走人,招呼也不打一个。高宗看着李义府恃宠而骄,竟做如此螃蟹状,也不禁心头火发,虽没有立即发作,却暗暗地开始准备秋后算帐了。
  李义府却对局面毫无认识,眼见皇帝这般退让,他的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有个术士杜元纪告诫李义府,说李家宅第上方有不祥之气,预示牢狱之灾(好准卦),需要在宅中囤积二十万缗现钱才能趋吉避凶。李义府信之不疑,要钱的手更是到处乱伸。最后竟将主意打到了长孙家族的头顶上,收了长孙无忌之孙长孙延七百缗钱,将其任命为延司津监。
  长孙家族的这一异常动向立即被人告发。高宗之怒可想而知。李义府卖官倒还不全在他心上,竟敢卖给长孙家才真是罪大恶极。
  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李义府在他当上右相的第四个月,被高宗革职下狱。很快就雷厉风行地定案:李义府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子李津流放振州(今海南三亚),其它诸子诸婿流放庭州(今新疆吉木萨尔)。这一次流放,李义府再也没有得到来自武皇后的袒护,三年后大赦天下,圣旨都没忘了加上一句“惟长流人不听还”,硬是将他排除在外。听到这个消息的李义府完全绝了望,当年就死在了那个近乎荒凉的流放地。
  李义府忘记了一句话,“疏不间亲”。虽然武皇后感激他的首策之功,但她与皇帝毕竟是夫妻,在皇帝没有真正动气的情况下,皇后会竭尽全力地为自己的功臣周旋,但如果真惹毛了皇帝,皇后却是绝不会为保一名亲信而丢掉自己丈夫的欢心的。
  李义府被贬的第二年,又有一名宰相犯下了“疏不间亲”的大错。而这一次的错误犯得更严重,以致于该宰相为此付出了父子双双殒命的代价。这位宰相就是上官仪。
  
  
  
  龙朔二年的八月,高宗任命许敬宗为太子少师、同东西台三品、知西台事。十月,上官仪也被高宗任命为同东西台三品。很明显,许敬宗策立武后有功,又是太子少师,绝对是会偏向皇后的。与之相比,上官仪则完全听命于高宗。这也应该正是高宗的目的:监国的太子年幼,亲近太子的大臣不免倒向太子之母,而这样的人事安排,总的来说,使这时的唐王朝诸相,无论各自偏向哪一方,力量对比之后仍然使皇帝的权力毫不动摇。然而随着左相许圉师被贬、完全倒向武皇后的李义府荣升右相,事情就发生了变化,不用想都知道,上官仪置身于许敬宗和李义府之间是个什么光景。谁知就在龙朔三年李义府就垮了台,而由于此一事件的发生,帝后之间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裂痕。高宗开始觉得皇后不如从前那般柔顺,心里颇忿然。这情形自然也看在周围人的眼里。于是事情就发生了。
  有个叫郭行真的道士曾经出入宫禁,据说他法术高强,还曾经为武皇后效命,施行过厌胜之术。结果就被宦官王伏胜给告发到了高宗面前。
  史书上并没有明确记载过郭行真的厌胜术是针对何人何事所施,从后面发生的事来看,应该也并不要紧。但是无论如何,此术在历代皇宫都是绝对的禁忌,高宗闻讯后也果然大怒,决定要给皇后一点颜色看看。于是他秘密召来了上官仪,与他商议处理方案。上官仪趁机进言道:“皇后专恣,海内所不与,请废之。”高宗也觉得言之有理,就让上官仪当场草拟废后诏。而这整个过程,都被殿内外的宫人宦官们听了个满怀。眼看皇后将要被废,众人都是大惊失色,飞快地跑着去给武皇后报讯。
  武媚做昭仪时,就在后宫中广结善缘,宫女宦官多在她的笼络中,并多次为她提供王皇后萧淑妃等人的不当言行;如今她做了皇后,回想王皇后前尘,当然更要将此一网络继续发扬光大并让它仍为自己服务。以武媚的本意,恐怕只不过是想随时掌握皇帝的去向,避免“武媚第二”出现,万万没有料到如今竟有意外收获,宫人带给自己的居然是这样一条天大的情报。
  又惊又怒的武皇后立即赶往现场,果然及时“人赃俱获”:废后诏的草稿还没来得及送往中书省,尚在皇帝的书桌上。俗语说“见面三分情”,高宗当年与王皇后未育儿女,恩情有限,又对其杀女之事深信不疑,在王氏被废后还不免要眷念旧情,何况如今面对儿女成群恩爱殊深的武皇后?眼看武后涕泪交流地为自己辩解,高宗又羞又愧,哪里还忍心说个不字?不但立即后悔起来,还迅速重拾恩爱,自动消弭了心中对武后的嫌隙。
  床头打架床尾和。帝后间夫妻恩爱重燃,上官仪立马就成了“外人”。高宗见皇后哭哭啼啼不是好光景,唯恐老婆日后追究责任,说自己没有情义,到时阃政猛于虎可不是那么好受的。于是眼珠子一转,把上官仪甩了出来当替罪羊哄老婆道:“我哪里舍得废了你呢?这全是上官仪的主意,是他教我这么做的,我不过是一时糊涂。”
  上官仪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堂堂的上国之君,居然会当场翻供。——其实他也应该想得通:自己虽是宰相,对皇帝来说也只不过就是一个臣下仆从,皇后却是皇帝的妻子、太子的生母,拿一个奴仆的性命去讨好老婆,解脱自己,实在也不足为奇。上官仪这也算是为皇帝效了忠了。
  
  高宗的责任推卸得十分干净,武后当然也不能跟老公一直过意不去,于是满腔的怨恨怒火就都转向了上官仪。在调查废后事件的过程中,武后迅速发现了上官仪和王伏胜有一个同样的履历:贞观末永徽初,高宗长子、废太子李忠封陈王,上官仪时任陈王府咨议,王伏胜同时为陈王府内侍。武后立即将上官仪和王伏胜的履历联想在了一起,又联想到了一直偷偷追悼柳奭与韩瑗,有“窥伺太子位”嫌疑的废太子李忠。历代宫廷事件使世人都知道一件事:皇后一旦被废,出自她腹中的皇太子的地位就会随之不保。上官仪身为宰相又岂有不知之理?在帝后生嫌隙的时候他不对皇帝劝阻以保太子,反而如此主动地提议废后;王伏胜在整个后宫(连皇帝左右在内)都忠于皇后(当然也包括皇后亲生儿女)的时候,偏偏要反其道行之告发皇后,其用意何在?(实话说,这联想还是很站得住脚的)。
  联想的最后结果是可以想象的。龙朔三年十二月,许敬宗向高宗举报,说上官仪、王伏胜暗中勾结废太子李忠,图谋不轨。——废后不但关连到多年夫妻关系,还关连到废太子,关连到接班人的重大问题。高宗既感到后怕,也不免要向老婆赔罪。在整个上官仪父子入狱被杀的过程中,他没有为上官仪说一句话。上官仪当月就与其子上官庭芝、宦官王伏胜一起被处死,其家眷籍没为奴婢。上官父子被杀两天后,李忠被赐死于流放地,彻底解决了武后对这位废太子的后顾之忧。——许敬宗做这项举报,史书上多称是受武后指使,其实只怕不需任何人指使,许敬宗也是迟早要上这一本的。他本来就和上官仪不对光,又是太子李弘的太子少师,假如皇后武媚被废、太子李弘只怕也难免被废,接下来倒霉的就得是他许敬宗了,联想之后当然格杀勿论,要对上官仪下狠手。
  对于高宗默许上官仪父子被杀一事,多数时候都被用来说明他“惧内无能”的强烈程度,似乎是他为了讨好皇后,竟连自己的亲信宰相都无力保全了。这样的诠释实在是太低估高宗了。在上官仪奏请废后之前,年方十一岁的太子李弘已经三度监国,并有了“每五日于光顺门内视诸司奏事,其事之小者,皆委决之”的“次皇帝”地位。上官仪在这样的情形下有提议废后之实,又有许敬宗“入情入理”的举报,假如高宗还对其怜惜而不加以狠辣处治,势必影响太子已经形成的接班人前途、官民也不免人心动摇。总之,无论于公于私,高宗都要将上官仪抛出来丢卒保车。上官仪为自己多的那一句嘴付出了身家性命的代价。跟着上官仪一起倒霉的,还有一向与他关系不错的右相刘祥道(被降为司礼太常伯),左肃机郑钦泰等朝士也纷纷被流放贬官。
  
  上官仪废后一事,给武皇后敲响了警钟。一向只在深宫中舞动长袖的武媚警觉地发现,朝堂上也存在着针对自己的势力,光是编织后宫的情报网并不管用,她还需要掌握高宗与大臣们在朝堂上的内容,想办法更深地参与朝政。
  从此以后,高宗每上朝视事,龙座后都加上了一道帘子,武皇后隐身其中,无论政事大小,无论哪个朝臣进见,她都要旁听。
  没有人知道帝后之间是怎样达成了这样的协议?最初的原由是高宗为了消解皇后对宰臣的担忧,抑或是为了表明自己绝对再不会与大臣谋划不利妻儿之事的决心?总之,帘子是垂下来了,并终高宗之世再未卷起。帝后共同临朝听政,这旷古未有的场面哄动了天下,从此,高宗与武后被世人称为“二圣”,“二圣临朝”的时代开始了。
  
 
  
  据《资治通鉴》说,自“二圣临朝”以后,“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生杀,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事实果真如此吗?
  “二圣临朝”的同时,乐彦玮、孙处约进入了宰相圈。这两人都是与武后泾渭分明的人物,此二人后被姜恪,陆敦信取代。事实上,姜陆二新相只能算是过度性质的人物,比如陆敦信,他这个右相只当了不到一年就因为年老体弱而自动请辞,取其而代之的,是“大司宪兼检校太子左中护”刘仁轨。名将刘仁轨是高宗一手提拔起来的,与首倡册立武后的李义府更是生死冤家,虽然当武后成为“武太后”的时候,刘仁轨非常知趣,并有助于武后,但此时初入相的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武后引为“自己人”。——而就在刘仁轨拜相当年正月,因封禅泰山而大赦天下的诏令中,偏偏就删掉了武后亲信李义府的份儿……——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后人:二圣临朝也罢,皇后封禅也罢,都不过是代表着皇帝对皇后的极度宠爱,绝非皇帝将实权无原则地交予皇后。
  
   刘仁轨入相那年(麟德三年暨乾封元年,公元666)正月的封禅泰山,规模极为浩大,王公大臣内外命妇都一律随驾,从驾文武仪仗数百里不绝,东自高丽,西尽波斯,各贡国朝会者也尽皆随从。而整场封禅的规格也别出心裁。
  正月初一,高宗祀昊天上帝于泰山之南,以唐高祖、唐太宗配飨。初二,封于泰山之上。初三,于社首山行禅礼。祭皇地祗,以太穆太皇太后(窦氏)、文德皇太后(长孙氏)配飨。
  就在初三的这场禅礼上,从前绝不允许女子出现的封禅台上第一次有了女人的身影:皇后武媚担任亚献,她的表姐即太宗德妃、越国太妃燕氏担任终献。
  初五,封禅礼毕,高宗御朝觐坛接受朝贺,下诏赦天下,并改元乾封。
  初六,帝后大宴群臣命妇。
  十九,离泰山。
  二十四,浩浩荡荡的车驾行至曲阜,封赠孔子为太师。
  二月二十二日,高宗至毫州祭老君庙,尊之为太上玄元皇帝。
  三月十一日,高宗、武后返回东都洛阳。并下令刻《登封记号文》,立于泰山。
  
  一片皆大欢喜的祥和中,宫闱中的一场杀戮剧也做好了安排。
  剧目的导演正是武皇后,但剧情的起始却来源已久。说起来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得是高宗李治蓬勃的好色之心。
  荣国夫人杨氏一共为武士彟生下了三个女儿,武媚是次女,幼女嫁郭孝慎后早逝。杨氏的长女则嫁与贺兰越石,在生下儿子贺兰敏之和一个女儿贺兰氏后也做了寡妇。问题就开端于这位漂亮的寡妇。
  早在武媚册后之前,寡妇姐姐就已经频频入宫,并与高宗打得火热。这段缠绵往事宫人知之甚详,以至于当时就有流言说武皇后的次子、章怀太子李贤其实是这位漂亮寡妇与高宗所生,为了掩人耳目才归在武昭仪名下的。这个不知起源于何处的流言也同时埋下了未来武皇后与李贤母子反目的炸药引信。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后的话了。
  武媚册立为皇后,寡妇姐姐也水涨船高。被高宗册封为韩国夫人。依我看来,高宗未尝不想将大姨子纳入后宫,初封皇后的武媚也还不敢反对丈夫纳宠,只是她与外姓前夫生育的一双儿女实在不好安置,这才退而求其次。
  韩国夫人此后入宫更频繁,她的女儿贺兰氏也往往跟随身边。贺兰氏年方少艾,国色天香(史书称其“有殊色”),居然引动龙心,竟成凤侣,也被高宗一并笑纳了。
  韩国夫人不久就去世了。关于她的死,也在传说中成为一桩宫闱谜案。有种说法指她是被武后所杀,但就算是偏好给武后扬丑名的史家,也没有正面记载过这个说法。这似乎可以成为另一种佐证,证明武后并未对姐姐下这个手——杀皇帝(李弘追认为义宗皇帝)杀太子(李贤)杀甥杀兄弟都写上了,还怕添一笔杀姐姐的帐么?
  韩国夫人死后,高宗随即册封其女贺兰氏为魏国夫人。他虽有偏好“姐弟恋”的嫌疑,面对这么个半甥半女的小情人,也不禁心潮澎湃起来,打算进一步给贺兰氏正名,让她拥有连她母亲都不曾得到的名份,正式纳入后宫。看起来魏国夫人是相当地打动了高宗,因为他竟有心要拿出大手笔,想直接就将她封为九嫔之一。这可是武皇后当初整整熬了三四年,一连生下两个孩子才换得的地位。只是由于魏国夫人毕竟是武皇后的外甥、皇子们的表姐,高宗一时还在为如何向皇后开这个口而犹豫。
  高宗虽然没有将册嫔的打算当面说给武后听,但以武后情报网的密实,她肯定是早已经对此了如指掌的。而此时的魏国夫人也早已经忘却了皇后姨妈为家族和自己带来的好处,从各种野史正史的字里行间,后人都能感觉到年青气盛的魏国夫人对武后的敌视态度。由于魏国夫人对姨妈的仇视,世人往往认为这也是其母韩国夫人被武后所杀的另一例证。非得要杀母之仇才值得魏国夫人反感姨妈?这种想法实在多余:妻子和情妇之间能觉得对方可爱吗?不用想也知道,面对这样一个争宠不遗余力、大有后来居上咄咄逼人之势的外甥女,武后心里会有何感想。联想到上一次的废后事件,她就更不可能对外甥女等闲视之、不能让那个手握废后废太子大权的男人被别的女人迷倒。
  在封禅大典上,亲眼目睹了“从驾文武仪仗,数百里不绝。列营置幕,弥亘原野。东自高丽,西至波斯、乌长诸国朝会者,各帅其属扈从,穹庐毳幕,牛羊驼马,填咽道路。”的壮丽景象,看着“年长色衰不如自己”的姨妈享受着这样的万国来朝尊荣,再看看自己年青美貌风情万种却连想当个嫔妃都如此困难重重,魏国夫人对武皇后的痛恨更上层楼。这一切尽收武后眼底,她的厌恶也终于达到了顶点,决定要铲除魏国夫人这个不识时务的情敌,并为此安排一场完美的谋杀。
  
 
  因为泰山封禅乃国家大典,各州刺史都全程随驾并最终齐聚长安朝觐贺喜。与武后母女有旧恨的武惟良、武怀运也在其中。经历了当初那场贬斥,又看到了武后如今竟有“二圣临朝”“封禅泰山”的威风,武氏兄弟早已没了从前那般耀武扬威的胆量,他们想尽办法要讨好这位堂妹。令他们喜出望外的是,堂妹表现得十分宽大,不但表示尽释前嫌,还肯和皇帝一起前来赴家宴。宴席在武氏兄弟的百般殷勤、高宗武后的平易近人中顺利举行了。在宴席中,武后频频举杯,还不止一次地劝家人多吃菜。然而,热闹的家宴在魏国夫人吃下一箸肉酱之后嘎然中止:咀嚼未尽,魏国夫人就倒毙在了宴席上。
  据史书记载说,肉酱中的剧毒是武后派人暗中放下的,并在宴席中蓄意让魏国夫人先吃,不但要了她的性命,还顺利地将谋杀罪名栽在了武惟良武怀运的头上。
  这个场面所带来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眼睁睁看着新宠暴毙,又亲眼目睹肉酱来历的高宗勃然大怒。由于全程目击,又深知武氏兄弟曾被皇后贬抑,他毫不迟疑地认定武氏兄弟是想要毒杀帝后,结果误中副车,导致魏国夫人贺兰氏香消玉殒。
  宫闱之事,向来众说纷纭,魏国夫人之死也不例外。在其它的记载中,高宗并未赴这场宴席,而是去上朝了,当他退朝时,早晨还媚眼如丝的贺兰氏却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说法再多,结果都是一样的:武氏兄弟的人生就此告毕。
  八月,武惟良武怀运被处死,改武姓为“蝮”姓,家眷没为奴婢。武怀运的哥哥武怀亮早已去世,本来还可保得这一支平安,偏偏他的妻子善氏从前曾经对荣国夫人杨氏无礼,因此怀亮的后人也没能逃过,都因此事被没入掖庭。
  既然处理得如此干净利索,武后倒也还算满意,但荣国夫人并不肯就此罢休。在这位老太太的授意下,没为宫婢的善氏不久就被寻个了岔子施以刑罚,施刑所用的鞭子是用荆棘特制的,哪消多少下,善氏就被打得肉尽见骨,命丧黄泉。这一年的杨氏早已年过八旬,记恨报复的狠毒程度却实在令人瞠目,如此言传身教,也难怪她女儿武后的手段了。
  武后的两个异母哥哥早已经死在了流放地,他们的儿女也都被驱赶流放至岭南。然而武氏香火不能断绝,因此武后将姐姐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改为武姓,做了父亲武士彟的后嗣。说起来刚过继时,武后对武敏之是很不错的,不但让他承袭了武士彟的周国公爵位,还为他的前途大开绿灯,一直升至弘文馆学士、左散骑常侍。
  然而姓氏改了,手足之情却难断。对于魏国夫人贺兰氏死于非命,武敏之表现得十分悲伤。除了悲伤,他还对贺兰氏的真实死因起了疑心。在哀悼贺兰氏的时候,高宗向武敏之哭道:“我出门的时候你姐姐还好好的,这才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她就死去了呢!”面对高宗的叨念,武敏之一言不发,只是痛哭。
  高宗大约觉得武敏之不说话,是因为过于哀伤姐姐的死。但武后却立刻明白了其中奥妙:“这孩子对我起疑心了!”从此她对这个外甥也厌恶起来。
  不知是为了报复,还是从姐姐的遭遇知道自己得罪姨母迟早下场凄凉,抑或二者兼而有之,贺兰敏之轻佻骄横,胡做妄为,使武后不堪忍受,却偏偏碍于老母亲荣国夫人杨氏,没法处置,只能眼看着他胡作非为犯错无数。——所有的儿孙都没了指望,老祖母无原则地溺爱唯一的后裔,也是很寻常的事情。然而,关于杨氏偏袒武敏之,史书上却给出了一条令人瞠目结舌的理由:“敏之韶秀自喜,烝于荣国。”也就是说,九十岁的老太太与二十来岁的漂亮外孙乱伦了!真不知是杨老太老当益壮,还是武敏之别有用心?
  然而,杨氏毕竟太老了,无论是武后,还是武敏之,都非常清楚她的庇护维持不了多久。
  
  咸亨元年(公元670)八月初二,荣国夫人杨氏病逝于九成宫,享年92岁。
  杨氏的死,也给武敏之敲响了丧钟,杨氏死后他的一系列行为,只能用“最后的疯狂”来形容。
  杨氏死后,武后拿出内库私房钱给娘家,为母亲建佛寺祈福(武媚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是,对生母的孝顺还是很可观的)。谁知这些钱财却大多都被武敏之挪为自用;
  杨氏的丧期未过,武敏之就脱去了丧服,忙于声色犬马;
  太子李弘此时大约十八岁,已经选定了司卫少卿杨思俭的女儿为妃,并定下了婚期。谁知武敏之却对杨姑娘的美色垂涎三尺,暗暗地挑逗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并终于成功地进入她的闺房。然而杨姑娘没有想到,一直显得温文尔雅的情人却在此时撕去了所有的伪装,强行奸污了她。
  纸当然包不住火,何况武敏之逼奸杨氏很可能是蓄意要羞辱姨母一家。武后很快就知道了此事,太子李弘也只能恨恨地接受未婚妻被奸污的事实,虽然说为了保住皇家脸面,无法立即处治武敏之,杨氏与李弘的婚约却只能取消,太子宫的女主人就此易主,换成了以贤德闻名的裴居道之女。——夺妻之恨仅次于杀父之仇,何况是堂堂的未来皇帝?武家人竟做此事,而身为母亲的武后却没有及时为儿子雪恨,这件事势必将使武后与李弘之间的母子之情深受其害。
  
  可怜的杨氏姑娘从此再不见记载,恐怕只剩死路一条。当初她为武敏之所惑,明知自己将成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仍然甘冒奇险也要与之来往,可谓爱之深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从天而降的浪漫会给自己带来这样的惨遇。
  杨氏的悲剧,也给渴望真爱的女人们留下了一个提示:死去活来投入的爱,结局并不一定都比平淡的好;位高财阔的男人虽不一定有真爱,可是较“穷”的那个追求者也未见得都安着好心。于男人也是如此:出身高看起来娇惯的女友虽然很可能不好侍候,可是小户人家的姑娘却也未见得就会诚心陪你吃苦。世上绝没有“穷人一定真爱自己”或“富人一定能给我满足”的定理,究竟谁才是对自己最好的那一个,只能靠自己把握了。
  
 
  
  太子李弘这时已经成年并多次监国,武后与儿子之间的关系,早已经因为权力之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因此对于杨氏被辱,这位皇后仍然选择了隐忍的态度。然而武敏之随后的行为却终于突破了她的底线。
  武后的底线,就是她心爱的女儿太平公主。
  关于太平公主,世人知道武后终其一生都对这个女儿百般宠爱。当然,太平身为女子,不可能成为反武后者利用的政治旗帜,不会威胁到武后的皇权,她本人也很聪明,懂得对母亲应采取何种态度。以上所述,都可以成为太平宠于武后的理由。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起来,太平公主得宠于母亲,也仿佛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
  武后的第一个女儿,死在了襁褓中,从种种现象推断,这个小女婴是死在了生母的手下,成为母亲前进的牺牲品。虽然是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没有权力发酵出的罪恶,武后在儿子成年前,还是一个很不错的母亲,慈爱亲和;何况那个小女婴毫无“过失”,从来不曾象兄弟们那样有“触怒”母亲的可能。人心毕竟肉造,在往后的漫漫岁月里,武后当然不免要想起这个可怜的女儿。
  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三月,距神秘夭折整整十年之际,那个小女婴被父母追封为“安定公主”,上谥号曰“思”,并以亲王级别由德业寺隆重迁葬于崇敬寺。
  “思”,从谥法内涵考究,这是一个颇令人回味的谥号——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兆民曰思;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不眚兆民曰思;道德纯备曰思;谋虑不衍曰思;柔能自勉曰思;通明爽愿曰思;深虑远道曰思;迩不爽愿曰思;谋虑不偕曰思;念终如始曰思;辟土兼国曰思;追悔前愆曰思。——在所有的含义中,“追悔前过”“念终如始”“追悔前愆”显得特别的触目。后来武氏成为女皇,收唐高祖千金公主为义女,所改的封号也仍然是“安定公主”。母亲的爱与害,同样深不可测。
  就在将“安定思公主”隆重迁葬后不久(一般认为就在同年),已经年过四旬的武皇后再次生育:在连续生了一堆儿子之后,她终于迎来了一个女儿,这也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痛心女儿早丧的父亲和心事重重的母亲,对于这样一个女儿的诞生,其喜可知。太平公主由降生的那一天起,就得到了父母的百般宠爱,而且还是双倍的宠爱。
  外祖母杨氏去世的时候,太平公主大约六七岁。也大概就在这个时候,武后向高宗请旨,度女儿出家入道,为杨氏祈福。当然,出于父母的宠女之心,太平并没有离开皇宫,而是仍然过着公主的生活。但既是要为外祖母祈福,太平就不免要经常来往武宅与皇宫之间。让人没有料到的是,所有进入武宅的宫人女官,都统统被武敏之或诱或逼,一逞兽欲。此事一发,武后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
  咸亨二年(公元671),武后向高宗上本,将武敏之流放雷州,重新改姓名为贺兰敏之。
  在去往流放地的途中,贺兰敏之上吊自尽(也有说是途经韶州时被武后的使者以马缰勒死)。此时,距荣国夫人杨氏去世仅十个月。
  武敏之的死,可以算在武后的帐上,但若不是他过于放肆放荡,又被杨氏惯坏的话,恐怕也不至于来得如此之快。武敏之消失了,杨氏却享受了极高的哀荣。高宗下令文武九品以上及外命妇都要去武宅吊祭哭灵,并追赠武士彟为太尉、太原王,杨氏为太原王妃。
  
  然而,就在杨氏极享哀荣的同时,武后在朝中却日益受到掣肘,与长子李弘之间的矛盾渐渐无法调和。李弘这时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替父监国多次,史书说他仁厚并且体弱多病,还常将政务交予身边亲信处理。可以想象,这样的主子真是难逢难遇,早已经被大臣们视做当然的主人。而武后毕竟是皇后,从前儿子年幼,高宗多病,国政时常由她处理,现在却实在不好找理由了。
  权力是毒药,更象是毒品,一但尝到了此中滋味,就再难有人舍得丢弃。朝臣和天下人都心知肚胆,武后不甘心就这样回到后宫,李弘也不甘心被母亲当小儿牵制,母子反目只是迟早的问题。
  虽然对妻子和妻子的娘家百般宠爱,高宗在原则的问题上仍然是偏向儿子的。何况高宗多病,凡离京疗养武后都一定要陪伴左右,不得不放手让儿子监国发展势力规模。日渐形成的太子势力,令武后难以应对。
  就在杨氏去世前不久的三月十八日,武后亲信中地位最高的宰相许敬宗年老退休,武后在朝中失去了她最为重视的臂膀,在儿子和丈夫亲信们的夹击下很快就陷入了权力困境。这一年又逢大旱、日食等异象天灾。武后干脆在母亲去世的第二个月就向高宗上书,表示自愿退出皇后位,以赎天谴。
  我觉得,与其说是武后心灰意懒,不如说是她在自己的命运上再一次下了重注。这封辞职信无异于将了太子一军:别以为是母以子贵,其实也是子以母贵。假如不是母亲用尽一切招数正位中宫,你做了嫡子,哪来的太子当?相逼过甚,皇后自请退位,你就成了上有庶兄的废后之子,拿什么名份去当监国太子。
  辞职信递到BOSS手里,当然被拒收了。高宗坚决不许武后退位。母子之间的亲情,逐渐被皇权与后权之争蚕食鲸吞。
  武后请辞被拒一个月后,太子右中护(左中护为高宗极信任的老臣李勣,由此也可见高宗对长子的偏爱)同东西台三品赵仁本罢相。据说是被退休在家的许敬宗“发挥余热”搞下来的,但是否也可以理解成是武后辞职迫使太子做出的不得己暂退?
  赵仁本虽然被罢相,太子的势力仍然不可动摇,高宗也帮着儿子,甚至于起用太子亲信带兵打仗,武后对此也无能为力。
  杨氏死后的第二年正月,武后陪着高宗到东都洛阳疗养,李弘再次留京监国。据说,就在这段时间里,李弘“发现”了被母亲幽禁多年的萧淑妃之女义阳公主、宣城公主。两位公主这时已经三十出头,仍然没能出嫁。李弘立即向高宗上书为两个姐姐觅偶,同时要求将同州沙苑地分借贫人。高宗都应允了。
  
  对武后来说,儿子的这一举动,是不可原谅的。且不说记仇的武后不愿原谅萧淑妃,也因为儿子此举意味着对母亲的一次明显的挑战。而得父亲宠爱又“中外属心”的李弘还提请借地贫人,看在此时武后的眼里,恐怕也难免有收买人心之嫌。武后的恼恨可想而知。她当天就把两名公主配给了当班的卫士权毅、王勖。两人被授以刺史之职,携妻赴任。
  
  
  影视作品和小说总是会说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出嫁之时已经三十多岁,甚至还有说四十岁的,或说她们嫁给了当班士卒,似乎以此引证武后为继母不慈。
  实际上,这都是太夸张了。萧淑妃受宠并连续生育的时候,也正是武才人与太子李治私相往来的时候,算起来两位公主最多也就只比李弘大五六岁,虽然已经超过婚龄,但也绝不到三十岁(据宣城公主墓志铭的记载推算,出嫁时的宣城公主二十三岁)。此外,在皇宫大殿轮值的卫士,都是官员勋戚们的子弟才有资格担任的,他们出身很高,绝非一般士卒。权毅的祖父封卢国公,王勖的祖父封平舒公,都是世家。清王朝的公主就经常嫁与侍卫,情形类此。
  请嫁公主,固然是李弘仁厚的表现,但是另一方面,也与这位太子和母亲的权力斗争、感情嫌隙不无关系。义阳宣城的公主封号,是数年前武后为显示嫡母气度而向高宗请封来的!总之,李弘此前就早该知道两位姐姐的存在,而绝非影视作品中描述的那样,直到某年某月才知道宫中还有两个姐姐。那么问题就来了:若干年来,这位监国太子怎么从来不曾关心过姐姐是否出嫁,偏到了此时才来上书?
  从时间来推算,太子遽然请嫁异母姐姐的时候,也正是武敏之逼奸准太子妃杨氏而被武后放过的时候。因为义阳宣城出嫁同时,高宗武后也将李弘召至东都洛阳,为他和新选的太子妃裴氏完婚。
  两位公主逃离了深宫,武后与李弘的母子亲情却终于决裂了。
  
  次年(672),又一件事情发生了:许敬宗病逝。这名倾向自己的前宰相之死,对于武后在朝中的势力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打击。而糟糕的还不止于此。
  在为许敬宗商议赠谥的时候,朝臣之间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太常博士袁思古嬉建议上谥号为“缪”,含义为“名与实爽”,乃是一个恶谥,还得到了户部尚书戴至德、太常博士王福峙的附和。——戴至德,正是太子李弘的心腹干臣。这样的谥法当然不能令许敬宗一系的人满意。于是唐高宗诏令在朝五品以上官员公议,议来议去,给许敬宗上了一个“恭”的谥号,意思是“既过能改”。
  公道地说,以许敬宗的人品处事,给他这么个谥号也没亏待他。但是亲信的身后待遇,却足以折射武后的困难处境。
  
  上元元年(公元674),对武后来说,仍然是一个难熬的年份。实在是缺乏助力的武后,终于想到了自己的“外戚”。贺兰敏之死了,父亲不能后继无人,传家的官爵不能就此抛掉,在这样的时候,从前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了。于是,异母兄武元爽之子等人都先后从岭南召回,其中武元爽的一个儿子被选中做继承人,袭了祖父武元彟的爵位,改名武承嗣,并迅速地加官晋爵。在上元元年四月被封为宗正卿。
  这年的中秋,实在值得额外提出。这天,高宗为列祖列宗加追尊号,顺便也为自己改了个头衔。从此,李治成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天皇”,武媚则成了“天后”。
  天后的称呼,当然比皇后要威风得多,然而等着新任“天后”的,却是一个重磅炸弹:九月初七,高宗下诏追复长孙晟、长孙无忌官爵,以无忌曾孙翼袭爵赵公,迎归长孙无忌的棺木并归葬昭陵。
  这道旨意无疑给武天后浇了一盆冰水。长孙家族是武后的死仇,他们入朝,必然要与武后作对。与此同时宰相集团又全都站在太子一边,武后想要在里面安插个人手,都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
  面对来自儿子的压力,十月二十七日武后向高宗上表,列各项建议十二条,其中最关键的,是以下内容:“国家圣绪,出自玄元皇帝,请令王公以下皆习《老子》,每岁明经,准《孝经》、《论语》策试。” “自今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又,京官八品以上,宜量加俸禄。”偕大欢喜地将道儒之书和孝经同时列入了天下士子参加策试的教材之中,并尊崇了母亲的地位,同时还要求为八品以上的京官增加工资。无疑,在收买人心的同时,武后也在指责儿子的孝道,期望能收到效果。
  但是,在利益斗争中,没有孝道存在的空间。权力就象一张弓,开弓没有回头箭,武后既不愿放弃手中的权力,不愿过“从子”的日子,她与李弘就只能一直拼斗下去,直到你死我活。
  在某种程度上,太子和皇后之间这种情形的出现,也与他们身后的皇帝大有关系。高宗在主要偏向儿子的同时,并不限制皇后的势力扩展。又不能不让人想到,这也许是重病在身的皇帝有意在让妻儿互相制衡,不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全占上风,从而使自己在病体支离的同时仍然能尽可能居中把握皇权。但是事情并不完全照他的意思发展。
  
  上元二年(公元675)三月十三日,武后于邙山南行祭祀先蚕的典礼,百官及各国使者均做为随从列陪出席。这当然是一次极具规模和影响力的公务活动。
  另一件事随后展开:武后以著书为名,召饱学之士入宫。表面上是著《列女传》、《臣轨》、《百僚新戒》、《乐书》等书,实际上却密令他们参与国家大事决策,以此分宰相之权。这些人因此被呼为“北门学士”。武后仍然不愿放弃权力,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情。
  
  四月初夏,高宗和武后再次起程前往合璧宫消暑,太子李弘也随行。
  四月二十五日,一个噩耗从合璧宫迅速传遍唐境内外:二十四岁、还没有儿女的监国太子李弘病逝。对于儿子的死,高宗表现得极其哀伤,五月初五,他发布制文,表示李弘虽死,但自己已经允诺逊位于他,诺言不因死亡而变更,因此追谥李弘为“孝敬皇帝”。随后为他建了一座花费钜亿的恭陵。八月十九日李弘以帝王之礼正式下葬,高宗又亲撰《孝敬皇帝睿德纪》,痛悼自己的继承人。
  李弘一直疾病缠绵,而且是“沉瘵”,即古代绝症之一痨病,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但他死的时间太不合适,因此所有的人都有同一个直觉:太子死于非命,下手的就是他的母亲武天后。
  李弘是死于绝症,还是死于非命,一直是令人议论纷纷的话题,但是内情究竟如何,谁也不得明白。
  1、死于绝症。没啥可说的,病魔面前人人平等,天子都不能幸免,何况是还未登基的天子。李弘的身体确实很差,在他监国期间,很多事务都是由他身边的信臣处理的。高宗也在追悼儿子的文中提到过李弘有“沉苛”肺结核,自然死亡也很有可能。
  2、死于武后之手。原因看起来似乎也很明显。采信这种说法的也很多。据说是因为高宗曾经想过要禅位与儿子。
  
 
  
  李弘死后,他的亲信戴至德升为宰相。
  但不管怎样安排,太子李弘已死不可复生了。李弘死后月余,武后的次子雍王李贤于六月初五被册封为高宗朝的第三位太子。
  比起李弘,李贤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才华出众。他自幼年起就有读书过目不忘的奇慧。做太子的次年,李贤又招集学者共同注释了《后汉书》,得到了高宗三万匹绢帛的重赏;高宗让他监国,他处理朝政也井井有条,深得时人的推重,高宗还因此特颁手敕嘉奖道:“皇太子贤自顷监国,留心政要。抚字之道,既尽于哀矜;刑纲所施,务存于审察。加以听览余暇,专精坟典。往圣遗编,咸窥壶奥;先王策府,备讨菁华。好善载彰,作贞斯在,家国之寄,深副所怀。”又赐了他五百匹帛。
  然而做储君,光有才华是没有用的。李贤虽然非常努力招贤纳士,高宗也放手让他监国,但当年李弘在朝臣中的影响力,是他十余年太子监国培养起来的,因此李贤在这方面仍然望尘莫及兄长。
  因此,在李弘死后,武天后的势力在一段时间里没有了遏制,从而迅速地扩大了。在武后死敌来济的堂弟来恒成为宰相的前后,另几人也加入了宰相群。他们是:薛元超、高智周、裴炎从后来的事情来看,他们都是偏向着武后的。
  公开场合下的位次仪轨,能够充分说明人的权势大小。仪凤三年正月初四,武后就单独登上了光顺门,接受百官及四夷酋长的朝拜。虽然太子李贤有监国的头衔,永隆元年(公元680)正月十九日,武天后仍然再次单独登上了洛阳城门楼,以主人的身份宴请诸王诸司三品以上官员及诸州都督刺史,宴席上的伴奏音乐则是太常新编《六合还淳》舞。五十九岁的她已经成为大唐王朝权力的中心。
  势力大了,武后能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皇后如此气势,无疑使太子李贤难以忍受;而又一位“监国太子”的出现,也无疑使武后忌惮重重。
  在武后的新晋亲信中,偃师人明崇俨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物,他的死间接促成了太子李贤的被废。
  在宋朝司马光编撰的《资治通鉴》里,只说明崇俨“以厌胜之术为天后所信”,很容易让人以为明崇俨只不过是个江湖术士,而武后与明崇俨有甚不轨,这才大规模为信臣报仇,废子夺权。以为高宗真是不起任何作用一样。实际上,仔细翻翻五代人编写的《旧唐书》就知道,司马光在采集史料方面,实在是有些宋朝男子的偏见,对有利于武后的记载都不提起。
  明崇俨出身名门士族,其父为豫州刺史明恪。据说他父亲手下的一名小吏能役使鬼神,明崇俨得其真传。乾封初,明崇俨应举入仕,任黄安丞。他的顶头上司有个女儿得了重病,诸医束手无策,却被他用摄取的异域奇物治愈。高宗此时正苦于风眩头痛,听说此事后立即将其召入宫中。一经试验就大喜过望,认为名不虚传,立即授以冀王府文学之职,此后他的医术和符呪幻术之技屡有效验,日益得到高宗与武后的器重,官职直至正谏大夫且得到入阁面见天皇天后的特许。明崇俨经常借神道的名义向高宗陈述自己对时政的见解,往往都能被高宗加以采纳,迅速成为帝后面前的宠儿,高宗甚至为他的五代祖宅御制碑文,亲手书写于石上。也正是这位与众不同的术士,竟向帝后声称“英王状类太宗”,在兄弟中面相最为贵重;而太子李贤却“不堪承继大位”,命中注定没有帝王之份。
  这个不吉利的说法不迳而走,宫人们又据此谈起另一种揣测:太子李贤根本就不是武后的亲生儿子,他的生母是韩国夫人。李贤被这两种说法搅得寝食不安,既疑且惧,加上母亲的权势重压,与武后之间迅速变得对立起来。
  对儿子的态度,武后当然感觉得到。她先是撰写了《少阳政范》和《孝子传》送给李贤,提醒他为子为君之道。不过很显然这两本书对改进母子关系没有任何作用。武后也再不客气,多次给李贤写书信,直接指责他。李贤越发惶恐不安,想到大哥之死的各种流言,觉得自己也朝不保夕了。
  不久,李贤写下了他唯一传世的诗篇《黄台瓜辞》:“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他希望这首诗歌能唤起母亲的舐犊之情,但是权力解不开芥蒂,武后越听越怒。
  调露元年(公元680)五月,就在李贤出于韩国夫人之腹且无缘帝位的流言甚嚣尘上之际,说出李贤无福继位这话的明崇俨却被盗贼杀死在洛阳城。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神医宠臣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高宗和武后看来都很伤心。明崇俨被追赠为侍中,谥“庄”,其子珪提拔为秘书郎。明崇俨除了预言李贤无帝王之命外,多数时候倒也广结良缘,加上医治高宗疾病的功劳,其子平安地度过了此后的纷乱年月,直到唐玄宗开元年间还在升官,为怀州刺史。
  能通鬼神的高官死于非命,顿时哄动了唐王朝。皇家派御史中丞崔谧等人查勘此案,许多人都因此被抓入狱中,屈打成招。但是招来招去,也没招出个靠谱的。这离奇的案子使明崇俨的死因一时众说纷纭。有好事者认为,明崇俨为奉迎帝后,过于劳役鬼神,因此被鬼所杀。更多的人则认为明崇俨不该泄漏天机多嘴多舌,得罪了太子,被太子派人杀了。
  
  李贤素好声色,明崇俨死后的第二年,他昵爱男宠赵道生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为了表示宠爱,李贤还越制将太子宫中的许多金帛都送给了赵道生。对于这件事,司议郎韦承庆忧心忡忡地加以劝谏,李贤却置之不理。结果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武后耳中。武后遂派宰相薛元超、裴炎、高智周等人组成了一个专案组进入太子宫调查此事。
  谁知这一查竟查出了意外发现:从马坊中搜出了数百副铠甲,远远超过太子府的定制。与此同时,李贤的男宠赵道生也交代说明崇俨之死是自己奉太子命所为。
  面对“人证物证”,还有督办此案的宰相们,高宗目瞪口呆。出于对儿子的喜爱,何况铠甲也未曾派上用场,他仍然打算原谅李贤一次。然而武后坚决反对高宗的意见,说:“为人子怀逆谋,天地所不容;大义灭亲,何可赦也!”看情况几名宰相也都赞成武后——即使如戏剧中所演的那样,铠甲是武后事先派人藏在马坊中的,可也是通过几位宰相的手起出来的。假使太子不废,哥几个迟早死定了——结果只有一个:高宗的意见被否定了。
  调露二年八月二十二日,太子李贤被废为庶人,幽禁别院;高宗与武后的第三子英王李显入主太子宫,改元永隆,大赦天下。
  李贤被废后,查抄出的数百副铠甲被搬至天津桥南当众烧毁,他的住宅也被抄检了个底朝天。在抄检中发现了太子洗马刘讷言为李贤编写的《俳谐集》。这本书交到正为儿子纳男宠犯嘀咕的高宗手里,无异于火上浇油,大怒道:“以《六经》教人,犹恐不化,乃进俳谐鄙说,岂辅导之义邪!”当即下令将刘纳言流放振州(海南三亚)。
  
 
  太子谋逆被废,可是塌天大祸。众人都变着法子向皇帝表态,由此又引出一桩血淋淋的伦理惨剧。
  长孙无忌恢复名誉后,被同案牵连的其它家族也纷纷重振,这其中也包括长孙无忌的舅父高士廉一家。高士廉的孙子高政时任太子典膳丞,也牵扯在李贤谋反案中。高宗废太子就不太情愿,所以也不打算处理高政,而是交由其父右卫将军高真行管教。谁也没有料到,高家自经历了上一次灾祸之后,已经不复往日胆气,都以为皇帝此举是在试探自己。结果高政刚进家门,就被生父高真行刺喉、堂伯高审行刺腹,死后又被堂兄高璿斩首,尸身丢弃于道路。惨死在亲人手里。
  听到这个消息的高宗怒火中烧,当即下令贬高真行为睦州刺史、高审行为渝州刺史,再一次赶出京城。
  随后高宗又宽大处理了李贤的旧属,除左庶子同中书门下三品张大安降为普州刺史外,其它的僚属都不再做追究,而且官复原职。也算是死鬼高政的余泽。
  
  开耀元年(公元681),是李显成为第四任太子的头一年。这一年,高宗与武后最心爱的小女儿太平公主出嫁了。几年来磕磕碰碰不断的大唐第一家庭,终于有了一件象样的喜事。
  太平公主幼年时,曾经许做道士,但实际上一直居住宫中。自唐高宗龙朔年间开始,吐蕃与唐王朝间纠葛不断,时打时和。在这样的情形下,吐蕃多次派人入唐,请和亲公主。这样的事高宗坚决不干。为示拒婚之意,太平公主正式入道,出居太平观。此后吐蕃边求婚边挑衅,唐蕃间打得一团糊涂。由于吐蕃地处高原,有地形之利,国人对恶劣的高原气候早已习以为常,一向生长在平原的唐军却无此便利,需要仰攻,此外吐蕃将帅和睦,唐军中将帅却时起争斗,打到后来,吐蕃竟占了上风。太平公主也就在道观中一直住了下去。直到降唐的百济(朝鲜)将领黑齿常之领兵,战事才发生根本转变。
  开耀元年五月,在黑齿常之的率领下,唐军取得了唐蕃战争中的一场大胜。从此扭转战局,从此吐蕃败绩连连,黑齿常之守边七年,吐蕃畏之不敢犯疆。
  边疆平定了,太平公主也就可以离开道观出嫁了。经过层层筛选,光禄卿薛曜与太宗女城阳公主之子薛绍成为驸马。
  武后对女儿的宠爱是很出格的。选定女婿后,她开始审查女婿的家庭成员,然后盯上了薛绍的哥哥薛顗薛绪之妻萧氏、成氏。她认为这两个女人出身不够高贵,根本没资格被自己的女儿呼之为嫂,说:“我的女儿怎么可以和乡下婆子做妯娌!”逼着薛顗薛绪离婚。世上哪有为弟弟娶媳妇使哥哥做鳏夫的道理?有人实在看不下去,出来劝说道:“你别看萧氏她家现在不起眼,算起来她还是隋炀帝萧皇后、唐太宗宰相萧瑀的侄孙,跟李家可是老亲戚了。”武后这才罢休。
  开耀元年七月二十二日,太平公主与薛绍结成了夫妻。这时所有的人都不会想到薛家和太平公主未来的结局,高宗和武后只知道他们总算欢欢喜喜地看见女儿长大成人,而众人所能看见的,也只是那一场极尽奢华的婚礼。
  太平公主新婚刚一个月,高宗就再一次犯了病,于是李显继两位同胞哥哥之后,也成了监国太子。与李显的春风得意相对照的,是废太子李贤被流放巴州。
  高宗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似乎脾气也变得比以前要好很多。自禇遂良、韩瑗等人抗言进谏触霉头以后,高宗说一不二,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也再没有谁敢对高宗说什么不中听的话。这时却有一个李善感挺身而出,当面指摘起了高宗的过失。对于这些谏言,高宗虽然没有买帐,却也没有找李善感的麻烦。消息传出,天下人都为之喜悦,认为皇帝对臣下的态度大有转变,将此事誉为“凤鸣朝阳”。这件事似乎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高宗绝不象传说中那样完全被武后控制。
  弘道元年(公元683)正月,高宗带着武后最后一次登上了嵩山。七月,56岁的高宗李治风疾复发,病情越来越重。
  病到后来,高宗的头疼痛无比,以至于目不能视。侍医秦鸣鹤诊断之后,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缓解症状,那就是在皇帝的御头上扎针。帘内的武后一听这个大胆的建议,顿时大怒道:“这家伙可以拖出去斩了,居然想在天子头上动针!”做为病人的高宗实在是痛得没办法了,反而说:“但刺无妨,或者能有些效验。”秦鸣鹤连忙施出浑身解数,在高宗头顶百会、脑户二穴上行针,性命攸关也就格外超水平发挥,片刻工夫,高宗就觉得眼睛能清楚视物了。武后举手加额道:“谢天谢地!”额外赐给秦鸣鹤彩帛百匹。
  ——这次治疗过程被记载了下来,只是偏偏加了一句,认为武后第一次对秦鸣鹤发怒,是因为她“不欲上疾愈”。这一句评论实在令人感到滑稽。皇帝的头顶动针,在任何朝代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武后的反应完全是正常的。如果连这都属于“不欲上疾愈”,那还不如直说你怀疑她要杀夫好了。
  
  
  所有的治病方法都用尽之后,高宗下令改元弘道,大赦天下以祈福。然而这时他的病已经严重得连骑马登楼都支持不了。就在颁布大赦令的十二月初四当天晚上,高宗逝于洛阳贞观殿,留下了一道遗诏:“朕闻皇极者天下之至公,神器者域中之大宝,自非乾坤幽赞,历数在躬,则凤邸不易而临,龙图难可辄御。所以荥河绿错,彰得一之符;温洛丹书,著通三之表。缅稽前古,其道同归。朕之圣祖神宗,降星虹而禀枢电;乘时抚运,逢涣沸而属山鸣。濡足横流,振苍生之已溺;援手四岳,救赤县之将焚。重称九寰,止麟斗而清日月;再安八极,息龙战而荡风波。自彼迄今,六十六载。黎元无烽柝之警,区恣耕凿之欢。育子长孙,击壤鼓腹,遐迩交泰,谁之力欤?
    朕以眇身,嗣膺鸿绪,钦若穹昊,肃雍清庙,顾讠是明命,载迪彝伦。嘉与贤士大夫,励精为政,勖已想蛟冰之惧,为善慕鸡鸣之勤。幸戎夏安,中外礻是福,亘月以覃正朔,匝日城而混车书。端拱无虞,垂衣有截,其天意也,岂人事乎。每导俗匡时,既宏之以礼让;恤刑薄罚,复跻之於仁寿。闻九农之或爽,则亏膳以共其忧;见一物之有违,则撤乐以同其戚。斯亦备诸耳目,非假一二言也。忧勤之至,庶有感於明灵;亭育之怀,谓无负於黔庶。就言薄德,遘疾弥留。往属先圣初崩,遂以哀毁染疾,久婴风瘵,疚与年侵。近者以来,忽焉大渐,翌日之瘳难冀,赐年之福罕邀。但存亡者人之晦明,生死者物之朝夕。常情所滞,唯圣能通,脱屣万方,无足多恨。皇太子哲,握哀履已,敦敏徇齐,早著天人之范,夙表皇帝之器。凡百王公卿佐,各竭乃诚,敬保元子,克隆大业,光我七百之基,副兹亿兆之愿。既终之後,七日便殡。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於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诸王各加封一百户,公主加五十户。内外文武,九品已上各加一阶,三品已下赐爵一级。就徽以来入军年五十者,并放出军。天下百姓年五十者,皆免课役,废万全、芳桂等宫。”
  遗诏的内容十分丰富,但多数都可以忽略,只有两句却非常关键:“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及“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也就是说,皇帝是李显,只有当新皇帝遇到难以决断的军国大事,才考虑听取武后的意见。
  然而这道遗诏并没有被照办。
  高宗去世的第三天,宰相裴炎上奏,说太子尚未正式即位,还没有颁诏的资格,但国家事多,希望天后能够代理国家,颁“天后令”于宰臣施政。
  渴望权力多年的武后,终于在宰相的配合下得到了执掌大权的机会。
  又过四天,李显才正式登基称帝,尊武后为“皇太后”。但这位新皇帝已经失了先机,他的母亲不愿将刚捏住的权柄轻易交回给他,想通过“老妇人”之手操控权力的宰相们也不愿让年青力壮的皇帝当自己的指挥官。等待李显的,是将成为傀儡皇帝的命运。
  
  李显从前做皇子、太子时奈何不了母亲,连自己的元配妻子都保护不了,现在他好歹也是个皇帝了,当然不愿继续那样的生活,他要培植自己的党羽,从母亲的手里夺回权力。
  李显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自己妻子韦氏的家族,而韦氏也急于让自己的家族鸡犬升天。于是李显一下子就将韦氏的父亲韦玄贞由普州参军提升为豫州刺史。还没一个月工夫,他又打算将老丈人直接升为宰相,并让自己奶妈的儿子也同时当五品官。裴炎当然不能同意天下掉下一个新宰相来分权,何况这官也未免升得太快太不成样子,于是坚持不同意这项人事安排。李显立刻勃然大怒口不择言起来:“我以天下与韦玄贞,何不可!而惜侍中邪!”裴炎听中宗这么一说,又惊又惧,连忙向武太后如实汇报。
  李显和韦氏如此轻率地表现出急于掌权当“真皇帝”的心态,将他们自己推向了深渊。武太后随即与裴炎、刘祎之、程务挺、张虔勖商议定了废帝的密谋。
  二月六日,武太后召集百官聚于乾元殿,在羽林军的簇拥下,裴炎宣读了废中宗为庐陵王的诏书,命人将中宗带下殿去。李显猝不及防,只会问:“我有何罪?”武太后徐徐地回答面无人色的儿子:“你想把天下交给韦玄贞,还敢说无罪!”
  
  一句气头话,葬送了李显的前途,他仅仅做了一个月皇帝,就被废了。倒霉的韦玄贞则被一撸到底,流放钦州。
  
  
  第二天,武后立自己最小的儿子豫王李旦为皇帝,王妃刘氏为后。有了中宗的前车之鉴,李旦刘氏的傀儡帝后当得更狼狈。他们甚至连皇帝的宫殿都无权入住,只能居于“别殿”,更别提过问什么政事了。所有的事务,都由武后端坐在紫宸殿的骖紫帐后处理。
  二月八日,为了避免曾经监国的儿子趁乱东山再起,武后派金吾将军丘神勣去巴州察看李贤流放的情形。丘神勣此去当然不仅仅是察看而已,因此他抵达巴州不久,李贤就于三月初五被迫自杀,时年31岁。为了遮掩,武后指责将回朝复命的丘神勣误传旨意,将其贬为叠州刺史。当然,没过多久,丘刺史就又官复原职了。高宗的另几个儿子当然也被划在可能搅局的范围内,他们都被调离了从前的封地、离开了故地上营造的人脉势力:杞王李上金徙封毕王,翻阳王李素节徙封葛王。
  武后和宰相们也知道,如此大动作不可能不引起世人非议,格外重视收徕朝臣,名将旧相刘仁轨就是其中之一。这时的刘仁轨已经八十三岁,很有威望,武后特地命他为“西京留守”,并写信给他说:“昔汉以关中之事委萧何,今托公亦犹是矣。”刘仁轨虽然年老,但是朝中事务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回信给武后,表示自己年老难任,并说“吕氏见嗤于后代,禄、产贻祸于汉朝”,劝武后不要重蹈覆辙。
  其实这样的劝诫毫无作用。权力一旦在手,无论愿意不愿意,都只能被它驱使着往前走,后退只有死路一条。但初掌大权的武后并不想得罪老臣,因此她特派侄儿武承嗣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见刘仁轨,信中说:“公忠贞之操,终始不渝,劲直之风,古今罕比。初闻此语,能不罔然;静而思之,是为龟镜。况公先朝旧德,遐迩具瞻,愿以匡救为怀,无以暮年致请。”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足够了,刘仁轨见好就收,也不曾再出头干涉朝政治理。免了武后的麻烦。
  民间舆论也是武后关注的一面。有十几名羽林军官去酒坊找乐子,闲聊中有一人发牢骚说:“兄弟们冒着风险拥立了新皇帝却没得到什么封赏,早知如此,还不如拥戴庐陵王一直当皇帝呢!”众人斥喝戏笑,也没把他这句话当真。谁知同伴中的一人却悄悄起身,赶往皇宫密告。酒宴未散,抓捕的军队就已经包围了酒坊。结果,发牢骚的被处斩,席中诸人不管听到没听到那句戏话,都被安上知情不报的罪名绞死。告密者官至五品,十几名同伴的性命为他换了一身浅绯金带的新官袍。
  这位新晋五品官的升发之道,当然被众口一词地咒骂了个底朝天。然而更多的人在道貌岸然地指责此行径的同时,暗地里却满心的艳慕。告密就此成风。
  
  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又在极短的时间内处理妥当。而这时距高宗去世还不满一百天,一切就发生在他的灵柩不远处。
  八月十一日,高宗终于入土为安,睡进了他的乾陵,可以对地面上妻儿子孙们的事情眼不见心不烦了。
  此时的武后,已经迅速地掌握了王朝的军政要害。对于这些,武后的侄儿武承嗣满心欢喜,他期待自己也有登天的那一日,却又从父亲和表兄弟们的遭遇中明白姑母不容他人染指权力,冥思苦想之后他奏请追封武家先祖为王。武后当然乐于光宗耀祖,打算照办。
  裴炎得知此事,立即劝阻说:“太后母临天下,应当凡事至公,不可以私偏自己的亲属。难道忘了汉朝吕氏家族是怎么败落的吗?”
  武后反驳道:“吕雉将权力交给亲属生者,所以才会败;我只不过是追尊亡者,有什么关系!”裴炎坚持道:“凡事都要防微杜渐,怎么可以随便呢!”武后根本不听裴炎的那一套,坚持追尊了自己的祖先,只是稍打了个折扣,把七代祖减为五代祖。死了五十多年的武士彟成了魏王,而武承嗣做为武家的继承人,不动声色地也就轻易成了新任魏王。
  在此之前,武后已经将唐王朝的旗帜、官职名称、服色、都城名、纪元全部改了个遍,如今再追尊诸祖,隐然已有改换天下的气象。不过这一切看在众人眼里,却并没有多少意外。原因很简单,高宗在世时,李唐王朝的这些职官舆服城名纪年,早就被来回地改过多次,大家早已看花了眼。至于追封武后祖上,那更是高宗常办的事,人们早已习惯成自然了。
  
  不过无论如何,皇帝正当盛年,却由太后临朝称制,也太说不过去了。李唐宗亲都对诸武心惊胆战。可叹的是李唐王朝经过三代皇帝之后,龙子凤孙们大多数已经完全没有了祖先的骁勇,面对武太后的所有举措,他们都只能在心里愤愤然,却只能束手待毙,没有一个敢站出来反对。朝臣也是一样,武太后虽然为所欲为,却并没有伤害到他们的利益,反而多有封赏,再加上畏惧身边人告密,就更不管闲事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得到了武太后的赏赐。李勣(本姓徐)的孙子李敬业、李献猷,给事中唐之奇、长安主簿骆宾王、盩厔尉魏思温等人就在武氏临朝后分别因犯事被贬官出京去南方。途中众人聚于扬州,都为自己丢官去职愤愤不平,对武后牢骚满腹,议论之后一个大胆的主意冒了出来:以匡复庐陵王李显为名起兵造反,讨伐武后。于是,一篇极尽谩骂之能事的《讨武檄文》出炉了。檄文所到之处,果然也很有效验,旬日间就聚了十余万人马。
  李敬业刚一造反,武后就下令改其李姓为徐姓,檄文也被武太后看见了,对其中的内容她不以为然,但其中文才却颇令她惊叹,问身边人:“这文章是谁写的?”左右答:“骆宾王。”武太后不禁叹息道:“这就是宰相的过失了。这人有如此才华,怎么会流落贬官?”
  骆宾王虽有文才,却没有从政领兵之才,徐敬业也不例外。庐陵王李显这时远在湖北房州,怎么可能联络得到扬州?“匡复庐陵王”的旗号很快就不管用了,“匡复府上将”也眼看就干不下去。于是新的主意又冒了出来:徐敬业不知从哪儿找到一个长得与章怀太子李贤相象的男人,对众人声称:“故太子没有死,逃亡在此城中,命令我等起兵。”这名倒霉的帅哥从此就被徐敬业等人摆在了台面上,成了他们挟持的傀儡。不知道他心里有何感想,是不是应该长叹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长得太一表人材,结果“红颜薄命”?
  徐敬业造反,从口号到檄文都前言不搭后语,如今又搞出一个“章怀太子”,就更漏洞百出。朝臣们即使反对武后举措,也不可能以为徐敬业等人是正义之师。徐敬业刚一起事,高宗朝的旧臣武将们就纷纷领命出征,徐敬业很快就招架不住。
  
  前方打成一片,后方也没闲着。
  武承嗣在请封先祖之后,又和堂弟武三思(武元庆之子)一起向武后进言,认为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是李唐宗室中最有声望的,当此谋反之时恐怕将会不利于武后,劝武后找个岔子诛杀了事。武后深以为然,与宰相们商议。结果刘祎之、韦思谦都默认,若不是裴炎坚决反对,两位李姓亲王就死到临头了。韩王鲁王逃了生路,武后对裴炎的印象却更恶劣了。
  
  武后又向裴炎讨教征徐之计,裴炎答道:“皇帝已经年长,却没有亲临朝政,而是由太后称制,所以才会被小人找到可乘之机。假如太后能返政,那么徐贼就会被不攻自破了。”武太后哪里愿意归政!何况权力之弓一但张开就不能收回,只有权力才能保证她平安,否则的话,只怕今天交出权力,明天就会被儿子秋后算帐要了命。裴炎这席话终于彻底惹恼了武太后,再加上徐敬业的同党监察御史薛仲璋正是裴炎的外甥,于是他终于被“造反”的罪名丢进了监狱。
  
 
  
  由于武后对他并无必杀之心,所以有很多人劝说裴炎改变立场,不再提太后归政之事,以保全性命。裴炎一生为了功名权势,曾经做过很多不光彩的事情,然而这一次他终于坚守了自己的信念,面对死亡也坚决不肯妥协,回绝众人的好意:“宰相下狱,安有全理!”
  对于裴炎参与造反的说法,朝中议论纷纷。很多文武官员都向太后力谏,表示裴炎绝无造反的可能。武后答云:“裴炎造反有据,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进谏者激愤之下冲口而出:“如果裴炎都造反了,那我们也都是造反的了。”武后的回答妙极:“朕知裴炎反,知卿等不反。”
  几天后,郎将姜嗣宗奉命前往长安,见到了留守的刘仁轨。刘仁轨向他询问洛阳城中发生的事情,姜嗣宗一五一十都说了。刘仁轨虽然年老,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一听事情起因,就明白裴炎入狱的真正原因:绝非谋反,而是主张太后归政。他意识到武后接下来很可能会查勘众人对此事的看法。老儿正在烦恼如何洗脱武后可能对自己的疑心时,却听到姜嗣宗自吹自擂地加了一句:“其实我早就觉得裴炎行动有异了。”刘仁轨追问道:“你真的早有感觉?”姜嗣宗不知死活地坚持自己的英明:“当然!”刘仁轨立即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正好有事奏报太后,请你帮我捎奏章去。”奏章就这样通过姜嗣宗的手交到了武后面前。
  奏章的内容是:“姜嗣宗早知裴炎造反,却不曾告发。”
  武后看完,心领神会。立即命人将刚刚才进呈奏章的姜嗣宗绞死于都亭。姜嗣宗直到死,也想不通怎么那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头儿竟是老奸巨猾的狐狸,竟拿自己的性命向太后表了忠心。姜嗣宗的死讯传至洛阳,刘仁轨放下了心,知道太后嘉许了自己的态度,不会再将自己列在裴炎之后的打击名单了。
  十月十八日,裴炎被斩于都亭。签发处决令的武后心里明白,裴炎并不是死于谋反,而是死于主张太后归政。裴炎原本是一直偏帮自己的,如果连他都主张自己必须归政,那么朝臣中还有谁会站在自己一边?
  
  裴炎一案,使那些多次营救过或为他说过好话的大臣,几乎都受到株连。凤阁侍郎胡元范,被流放到琼州(今海南岛)并死在那里。程务挺也被处决,纳言刘齐贤被贬为吉州长史、郭待举由礼部侍郎贬为岳州刺史。在这些死于非命的文武官员中,最令人扼腕的莫过于程务挺,他是公元685年2月5日这天被处死在他坚守了半生的战场上的,他的死讯传出后,闻其名即丧胆的突厥人喜出望外,欢宴数日。而老谋深算的刘仁轨,则以姜嗣宗的性命为代价,平平安安地在次年以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之衔寿终,享年八十五岁。武后追赠其中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陪葬乾陵。并赐其家封邑三百户。还为他停朝三日、命京官们一律前去吊唁。
  
  裴炎死后一个月,徐敬业在李孝逸和黑齿常之等高宗朝悍将的追击下兵败,打算带着妻儿逃往高丽。结果在海陵(江苏泰州)因风大浪高受阻,被部将所杀。徐敬猷、骆宾王、唐之奇、魏思温等也都被捕杀。整个造反历时只有四十多天。
  无论徐敬业等人造反的本意和过程如何,他们毕竟曾以匡复中宗为口号。后来中宗复辟成功,对徐敬业等人心怀感激,打算叛逃高丽的老帐也不提了,下诏修复了被牵连毁弃的徐敬业祖父李勣之坟,追复官职。诏曰:“故司空,往因敬业,毁废坟茔。朕追想元勋,永怀佐命。昔窦宪干纪,无累安丰之祠;霍禹乱常,犹全博陆之祀。罪不相及,国之通典。宜特垂恩礼,令所司速为起坟,所有官爵,并宜追复。”只是李勣的后人多数被诛杀,偶有逃脱的也逃出唐境无从寻觅了。
  唐德宗贞元十七年,吐蕃军劫掠麟州,虏掠人畜众多。行至中途,吐蕃将领忽然自称为“徐舍人”,对俘虏好言安慰道:“我就是李(徐)勣的后人,已经在吐蕃传承三代了,代代掌握兵要,历任显职,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先人。只是家族繁衍已盛,不可能再返回大唐。”说完便将一众俘虏都松绑放归。
  除了追念李勣,中宗还下诏搜集骆宾王的文字,共得数百篇,汇成十卷,传留后世。
  不过,中宗对裴炎可没有什么好感,虽然老裴死在武后手里,但李显可不打算“大人大量”忘记当年和裴炎结下的仇,裴家在他手里也没啥好日子过。
  还好,阴差阳错间中宗的皇位竟不能传给自己的子孙,反而被弟弟李旦拣了个便宜。当初裴炎是为劝武后归政李旦才被杀的,李旦对裴炎一直感恩戴德。刚一即位,就追封裴炎做了“太尉”、“益州大都督”,上谥号曰“忠”。
  所以说,生前身后事,都是一笔糊涂帐,无非看最后谁得势而已。假如武则天传位给侄儿,武周王朝一直延续下去的话,许敬宗和李义府也不能被摆在两唐书的《奸臣列传》里头,怎么着也该有个开国功臣的头衔,流芳百世。
  
 
  
  徐敬业造反平定两年后,垂拱二年(公元686)正月,武后颁诏,宣布自己将要归政皇帝。经过三年的待业皇帝生涯,李旦早已经领教了母亲的厉害,知道这不过是她堵众人之嘴的表面文章,赶紧诚惶诚恐的坚决推辞。武后当然顺水推舟,继续独理朝政。
  徐敬业造反虽然平定,武后的疑心病却越来越重,何况儿子态度好不等于别人也都情愿,她担心有人暗地里反对自己,自己却被蒙在鼓里,于是就想出了推行告密之法。
  三月初八,武后下令铸造一个铜匦,任何人都可以往里面投入书信,直接向太后告密。武后又下令:只要是声称来告密的,即使是农夫樵夫,沿途官府都要供给其驿马和五品官员的食宿,而且不得向其询问告密的内容。所有的人都可以得到太后召见,所说属实又称太后心意者升五品官,所说不实者不加罪责。
  消息传出,顿时海内沸腾。世间为恶易为善难,世人阴暗险恶的心思都是被道德文章所迫,不得不强自压抑,即使拿这些手段往上爬,也得想法子改头换面,给它们装潢个君子态度。而如今不但能置于光天化日,而且还能立竿见影、尽情发泄,简直轻松愉快无比。何况还有吃喝官禄在前,那真是没事都要找点事来告一下别个。被道德规范强制着循规蹈矩的“好人”们原形毕露,对于原本就凶险奸狡的人来说,这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很快,四方告密者蜂拥而至。
  对于这些告密而得的讯息,多数是不方便由朝臣处理的,于是武后开始搜寻适合的人选,培植为自己的亲信。一批嗜血变态的角色如丘神勣、来子珣、万国俊、周兴、来俊臣、鱼承晔、王景昭、索元礼、傅游艺、王弘义、张知默、裴籍、焦仁亶、侯思止、郭霸、李仁敬、皇甫文备、陈嘉言等人,从此“展露才华”,留名史册。
  其中尤其以胡人索元礼、来俊臣与周兴最为著名。
  索元礼为人酷毒,每查究一人,必定要小事变大,最后往往导致百十人遭殃,前后遭杀戳的达数千人。世人畏之如虎狼。
  来俊臣和周兴则比索元礼还要可怕,他们蓄养了数百无赖,专做告密的勾当。只要他们看谁稍不顺眼,就派这些无赖同时从几个地方告密,并捏造证据。又设计了许多惨无人道的刑罚,再刚强的人物落到他们的手里,不是屈打成招,就是死于酷刑之下。来俊臣还专门编了一本《罗织经》,用来教育手下爪牙如何罗织他人罪状。以至朝士人人自危,相见都不敢交谈,常有官员早晨去上班,就再不见返回家中,而家人也再得不到任何消息。以至于官员入朝时都要与家人如此作别:“不知还能回来见你们否?”
  终武则天一生,死在酷吏冤狱以及被她铲除的“异己”数不胜数,大多都是干臣良将和无辜百姓。然而权势如漩涡,即使明知冤屈,武则天也不愿手软。只因这样的杀戮既能清除自己向帝位迈进的障碍,还能树立她令人畏惧的形象。做为一个掌权者,令人生畏要比善良更重要。武则天身为女子,又是太后,无法象男子那般上阵厮杀,刀剑丛里挣天下的事她是做不了的,借酷吏之手改朝换代,就成了她的最佳选择,在这种情形下即使有枉杀无辜,难道战乱夺天下者就不枉杀无辜了么!相比其它改朝换代的时候,武则天以周代唐的过程已经是对政局国家损耗最小的了了。对于武后借酷吏夺天下的心机和手段,史家也不得不为之钦服,称之为“不出帏闼,而天命已迁。”“计不下席,听不出闱,苍生晏然,紫宸易主。”
  一般认为,武后称帝之心,是在其侄武承嗣的鼓动后下定决心的。而武承嗣的真实目的,则是利用姑母发动政变,建立新朝后成为皇位继承人,现成地当个皇帝。
  对于武承嗣的心思,武后真的一点都没有发觉?她真是完全被武承嗣蒙着的?那当然不可能。普通人说一句不贪恋权势富贵很容易,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尝到个中美味,一但尝到之后再要放弃,几乎是无人能够做得到的。正如一个穷人,忽然吃惯大餐,他以后或者会在自愿的情形下偶尔品尝粗茶淡饭换换口味,但却不能再如从前那样倚赖粗茶淡饭度日,更不能接受自己从此可能再不能吃大餐的情形。(所以每当想起宋徽宗的下半生,总令人长叹)
  武后曾经是一个满足于后宫之主地位的普通皇后,但是今天她已经品尝到了权力的美味,并沉湎于其中,于是离开权势重新去过寂守深宫、将自己的命运完全让别人去安排(即使这个人是她的儿子)的生活,她就再也不能接受。若想让剩下的人生都在令人陶醉的顶峰度过,称帝成了最好的选择。武承嗣也正是在揣摩了武后的这样心思之后,才敢于鼓动其称帝,并甘为之驱使的。
  更何况,做一个皇帝,那是世上几乎所有人的梦想。一但成功,将是怎样的名振青史?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数不清的人大肆杀戮、牺牲无辜,生灵涂炭,对比起历史上其它改朝换代时刻的代价,武后所做实在不算多。后人修史,总喜欢将武则天临朝时期与唐朝其它时期相比,认为那是“唐王朝”历史上酷吏滥刑最多的时候,并以此证明武则天施政的嗜血可怕。偏偏忘记了武则天时代,是在改朝换代,如何能与唐王朝的其它正常交替时候比?武则天时代,只能与历史上其它朝代更替的时刻相比。相比之下,武后的杀戳实在不能算多。
  
  有这样一个故事,虽然语涉幽冥,却足够证明世上“成大事业者”的决心与狠劲。传说某帝王在发迹前曾见神人来拜访,对方将两种前途给他选择,一是甘心为臣,可保家族三十代太平宰相;一是称孤道寡,却只能传三代天下,而且将导致人间遍地血流,后代子孙也遭遇惨酷。故事的主人公所做的选择,历史已经给出了答案:他选择做帝王成就顶级功业,即使后代绝灭人间涂炭也不以为然。——这道选择题如果给我来做,毫不犹豫就会在第一种选择上打勾。相信很多人也会做同样的决定:所以我们永远成不了大事业当不了帝王,而且连宰相也可以不用指望了。我以为选择第二种的人从身体到心理,都已经不能以常情推理了,这也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这种特质,大概就是史书上形容帝王时常用的“天赋异禀”。而此时的武后就是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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